常懷一二，不思八九

　　—— 致煎熬中的父親一封信

　　親愛的父親：

　　您好！

　　我想象您讀這封信的場景，四面銅墻鐵壁，你目光如灰，縮在床邊，你不敢抬頭對上那張正義凜然的面孔。你開始慌張，雙手不知所措反復揉搓。墻角的蜘蛛似乎也為我的境遇嘆息著，時斷時續地修補著殘破的絲網。你迷散的瞳孔落在這張網上，離得那么遠，但上面布滿的灰塵似乎熏紅了你的眼眶，這張輕如鴻毛的信紙，你始終未敢接......

　　不知道您有沒有把我忘了，我現在是一個即將上四年級的小大人了。最近我總是發呆，每個黃昏，我就獨自坐在大開的窗前，看著滿屋的金色從我身后的泛黃墻面到我粗糙的指尖，一點點抽離，直到我的眼睛與黑色融為一體，直到我開始不寒而栗。我時時想去流浪，行走在黃土上，我不知道要去尋找什么，只知道我想逃離這一切；我幻想自己一步步往海里走，變成浪花，碎成泡沫，我想這可能用盡我畢生的躁動，然后平靜歸入洋海。我非常不愿提起你，沒你的日子，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的生活很開心，雖然日子清貧，但這他倆盡可能地養我。他們這么大的歲數，還下地。有時候我看著他們日漸彎曲的脊背，我就偷偷哭，我不敢當著他們，他們已經夠苦了，我不能再讓他們為我操心，可你呢，你為何不陪在他們身邊？

　　我一直不愿提及你，不管是在同學面前還是在爺爺奶奶面前。我一直以你去外地工作了作為推辭。我想起以前我問媽媽和奶奶你去哪了，他們總會說你在外地，那時候我深信不疑，你是愛我的，你為我的生計不斷奔波。但我不明白為什么每個夜晚，我入睡了，媽媽總會背著我抹眼淚，她和奶奶的關系似乎沒有那么融洽，她倆總吵架，因為你。媽媽罵你，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，而奶奶總是維護你。后來的后來，媽媽走了，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，我唯一傷心的是我變成了同伴口中的笑話——一個沒父沒母的孩子。

　　我發了瘋一般地想你，許是我的悲慘經歷感動了上蒼。二年級的時候你回來了。見著你的第一面我不敢同你說話，只是躲在奶奶身后瞥你一眼。我那一刻懷疑媽媽跟我說的是不是謊言，她說你很高大帥氣，你看她的眼神里有星光，為此我還一直引以為豪。可那天的你，套在一件肥大的T恤里，那衣服明顯已經是最小號了，可你走起路還是空空蕩蕩，我好怕一陣風吹過你會不會又走。你的眼神一直躲閃，并籠著一層陰翳，你不敢抬頭見人。雖然你還不曾與我親近，但是我好高興，你回來，那一整夜我都不敢睡，我就靜靜看著你，我的爸爸，我怕我醒來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夢。

　　你開始笑了，開始有了溫度。看著你，我的世界都亮了，你帶著我去游樂場，帶著我去吃漢堡，給我買玩具。那幾天我真覺得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時刻。可我這么卑微的幸福卻仍被你生生扼殺。我不會忘了那天。

　　那天的夕陽真美，可能漸近尾聲的東西一直都是美麗的。我像往常一樣在小桌上玩弄著我的畫筆。這時，你走了過來，半瞇著眼，似乎有些憔悴，身上還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。你看著我畫的全家福，笑了，隨即拿出一片藥丸，說：“爸爸餓了，吃點東西，別告訴奶奶啊”。我呆呆的望著你，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，看著你便吞了下去。

　　忽然，你變了。你瞪大了眼睛望著窗外，這時我才發現，你的雙眼仿佛盛著滿滿的殷紅的鮮血，那一條條扭曲的血絲如同裂縫般異常的醒目。我怕了，本能地從凳子上跳下來，你則一路奔進了廚房，口中念念有詞：“他們來了，他們來殺我了!”我不知為何喪失了哭泣的勇氣，只是緊閉著雙眼，在瓷器落地時的破裂聲和你刺耳的尖叫中，瑟瑟發抖。緊接著，一陣急促的嗒嗒聲，你的腳步慢慢近了，而此時，窗外突如其來地又響起了警鈴。你的咒罵聲在我的身后響起，隨即，我便被你粗暴地提起，是往日牽去公園的寬厚溫暖的手，可此時為何卻如此的冰寒刺骨?我終是哭了，我實在忍受不住這無邊恐懼的折磨，情緒的洪流頃刻間奔涌開來，我嚎啕大哭，而這時你的大手拍下，不是平日的愛撫，而是生生地拍在頭頂。只感到一陣嗡嗡聲，我暈了過去，迷糊中，我聽到房門用力關上時的巨響，和你劇烈急促的呼吸。一切一切在嘈雜中又歸于平靜。

　　當我醒來，你不在......我知道了這些年你從不在我身邊的緣由，媽媽出走、奶奶落淚是因為你，我發誓不再想你，那個出爾反爾的你。

　　前些天，爺爺走了，這個可憐的老頭，一生的三分之二時間都拿了擔心你，剩下的時間拿來照顧我。他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懷，彌留之際，他勸我原諒你。他那縱橫溝壑的臉跟我哀求，我又開始想你的好。

　　這些年我其實也想過你，但我從來不說出口。聽說你快回來了，我想我是不是該釋懷。那天我看到一句話叫常懷一二，不思八九。爸爸，現在還有我和奶奶是你的一二，我信這一回的能夠有毅力，為了我們別再碰毒品了。我一直在家等你。除了你我沒別人了。

　　祝您：

　　早日歸家!

　　您的兒子

　　2018年7月8日